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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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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夫人出身嶺南陸家,閨中乳名繡蘭,嬌生慣養到十五歲,唯有婚事多了些磨難挫折。幾番定親,不是遇上天災就是碰見人禍,未婚夫婿死的死,殘的殘,硬生生把婚事拖到十八歲,幾乎成了嶺南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陸繡蘭原以為自己生來命數不好,每每欲要絞發入空門,卻被母親和兄長攔下,可到底終日郁郁寡歡,身形消瘦。後來還是時為武南王麾下先鋒將的益陽侯不忍心,做主安排人護送妹妹出外游玩散心。

陸繡蘭便是在游玩的路上遇上了行醫四方的容嶸,兩人初見時便互有好感,一段時日相處下來,心意相通。容嶸從不在意世人議論,確定了彼此心意以後,沒作耽擱,很快就攜著聘禮登了嶺南陸家的門。少年夫妻,鶼鰈情深,倒成了世人艷羨的神仙眷侶。

婚後二人定居江陵城,很快就先後有了一雙兒女。然而,歲月靜好卻止於陸繡蘭懷上第三個孩子的時候。

那會兒容嶸在機緣巧合之下救了難產的嘉懿長公主,得其舉薦入了太醫院。容嶸本對功名利祿無心,但當他得知京中太醫院珍藏著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古籍藥典以後,左右思量之下,還是應承了下來。屆時陸繡蘭身懷有孕,根本經不起長途跋涉,只好留在江陵養胎,而容嶸也向她允諾,定會在孩子出世之前回來。

陸繡蘭含淚送走夫婿,十月懷胎裏每日每夜都四年著容嶸,卻從未料及當初一別竟然成了恩愛夫妻的最後一面。因此,當容崢扶送容嶸的屍骨回到江陵的那一日,陸繡蘭悲慟之下動了胎氣,竟是提前發動,九死一生才生了弱弱小小的嬿寧。

陸繡蘭驟然痛失夫婿,又面對著弱子幼女,整個人一度崩潰。她想過追隨容嶸去走那黃泉路,可利刃送至脖頸邊,她怕了、懼了。而後的十五年裏,支撐著她一路走到今天的,是要為亡夫好生教養嫡子,將之培養成才。她始終記得容嶸的話,“我們的阿禦將來定是要成為國之棟梁的。”

這些年過得艱辛,怨氣升起時,她也尋了發洩,發洩到了無辜幼女的身上。

府中眾人皆道她心眼偏長,漠視小女兒,實是心腸冷硬之人,卻不知她是一直對這個女兒抱有怨恨之意的。過去,她以為夫婿遭逢意外,身染沈屙,無人照料,這才客死他鄉,便怨恨著若不是為了生養容嬿寧,自己便能時時陪在容嶸的身邊,總不至於連夫君的最後一面都無緣得見。

陸繡蘭將所有的過錯歸在當年腹中的孩子身上,借以逃避了十幾年,而今一朝巨變,陡聞自己的夫婿並非意外橫死,而是教人精心算計丟了性命,甚至臨死之際還念念不忘未出世的孩子,陸繡蘭方知自己大錯特錯。

她固然痛恨容崢狼子野心,殘害手足,恨自己這些年認賊做親,為了維系二房與長房的關系,將容嶸早些年攢下的積蓄與人脈統統雙手俸給容崢,但卻不由得心生慌亂。

她的嶸哥當年多麽看重她腹中的孩子,蒙冤囹圄之際還惦念著她與孩子,可她呢,在他身亡之後,卻沒能照料好他的孩子,甚至還……

容夫人眼前一黑,整個人倒了下去。

容禦這幾日自是忙碌不堪,自從得知父親蒙受的冤屈以後,他日日忍耐,仰仗著沈臨淵能夠徹查清楚,因此,等到謝家老太爺壽宴第二日,容崢被暗夜衛帶走以後,容禦便立即去了一趟謝家。在得知“謝雲舟”已經外出雲游以後,他又立刻打聽了暗夜衛眾人的落腳之處,匆匆忙忙趕去了江陵知州府。

沈臨淵提審容崢,壓根用不上暗夜司審問刑訊的手段,後者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當年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甚至還供出了私藏在家中的容嶸遺物。只是對於幕後指使之人的身份,容崢卻也是說不清楚。

他的證詞尚且抵不過京中的徐守義。

容崢之罪,按律當斬不為過,但沈臨淵卻留下了他的性命,派人羈押在知州的大牢裏。當容禦尋上門之際,沈臨淵沒有跟他多說什麽,只將容嶸的遺物交給了他。

容嶸留下的東西不多,只兩本古籍,一紙絕筆信。

當年容嶸的確留下了絕筆信,但卻不是送呈禦庭的認罪書。那時候容嶸自知身陷死局,絕境裏寫下的書信中沒有怨天尤人與悲戚,而是淡然交待後事,字裏行間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親眼見著容夫人腹中的孩子出世,不能陪著那個孩兒長大,給予她應有的父愛。

容禦冷靜地看完了信,而後一言不發,回頭就面無表情地將信交給了容夫人,這才有了容夫人突聞巨變、吐血暈厥的前事。

容禦仔細地安排府中下人請醫延藥,又三申五令不許將消息傳到西跨院,之後方獨自一人去了小祠堂。

祠堂裏,神牌林立,容禦小心翼翼地取下父親容嶸的牌位,輕輕地擦拭幹凈,低聲地將翻案一事稟明,提到容夫人時,語氣卻驟然沈冷下去,不覆昔日的溫潤。

其實這些年來,容禦和所有人一樣,都不明白容夫人何至於對自己十月懷胎、艱難生下的女兒那樣冷漠無情,直到如今,他才知道竟是為了那樣荒唐的理由。

“母親糊塗,這件事若教阿漁知道,她又該傷心了。”

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

這一日,容家大房的女眷找上門來,跪在容夫人的房門外聲聲哭訴,乞求原諒,動靜鬧得大,哪怕是正在養病的容嬿寧都聽到了風聲。檀香一番打聽,雖然礙於容禦的吩咐不肯坦言,但是容嬿寧心思通透,一下子就覺出不對,再三追問之下,到底是從檀香口中得知了實情。

容嬿寧自然不會對自己的父親有任何的印象,可十幾年來的認知一朝被顛覆,她又哪裏能夠禁受得住,硬是當場將才吃下去的藥湯吐了個幹凈。

“姑娘,你可莫要嚇唬奴婢,你……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檀香泣不成聲。

容嬿寧卻慢慢地緩了過來,“檀香,扶我起身更衣。”

“姑娘……”

“我無妨。”

檀香知道勸不得,只得應下,伺候著人更衣,取了厚厚的暖和的大氅將人圍裹得嚴嚴實實的以後,才扶著人往正院去。

不過在她們主仆到正院的時候,院子裏卻靜悄悄的,容家大房女眷早不見了蹤影。

檀香遲疑道:“莫非夫人已經將人都給打發了?”

容嬿寧微微蹙眉,尚不及思索,便忽而聽到屋內激動的高聲之語。

“陸氏,你又何必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來給我們看?”說話的是容崢的發妻伍氏,這會兒她身形狼狽,眼睛紅腫,可看向容夫人的目光裏卻少了初見時的心虛與哀求,反而多了幾分譏諷與不屑,“有些事情我不說,你當真以為無人知曉嗎?”

容夫人斜倚在榻上,怒瞪過去,“你說什麽?”

伍氏淒笑道:“這些年來,外人都道你陸繡蘭是個貞潔烈婦,守著一塊冰冷牌位,拉扯三個子女,對你又憐又讚,呵呵,可誰又知道你這個看上去冷淡高傲的容二夫人實際上卻是個不知廉恥的下。賤。貨色!”

容崢下獄,落到了暗夜司那位活閻羅的手裏,只怕是九死一生。大房頂梁柱沒了,伍氏只覺前途黑暗一片,一時癡癲,竟破罐子破摔起來。

“當年容嶸屍骨未寒,你就能爬上大伯的床,難道你午夜夢回就不怕你那好夫君回來尋你麽?哈哈哈,現在知道自己的夫君原是被自己的姘頭害死的,受不住打擊了,想送自己的姘頭去死?陸繡蘭你怎麽不自己去死呢。”

“可笑的是我那好小叔,臨死都對你念念不忘,對他的遺腹子念念不忘,可你這些年做了什麽,冷待嬿寧,甚至在她六歲那年親手將她賣給拐子,呵呵,嬿寧沒被你磋磨死都是她的命大。”

“陸繡蘭啊陸繡蘭,你手摸良心好好問問你自己,你怎敢日日對著菩薩,怎敢安眠度日的?”

“……”

屋外,檀香的臉色都白了,她雙手顫抖著扶住身形搖搖欲墜的自家姑娘,正準備說話,就聽到身後傳來了容禦震驚慌亂的聲音。

“阿漁,你怎麽在這兒?”

容禦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屋外屋內的人都聽見,屋外容嬿寧臉色慘白,雙眸盈淚,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而屋內,容夫人在聽見容禦的聲音以後,整個人一時慌亂起身,竟直接從床榻上摔落在地。

屋裏的動靜,容禦自然聽見了,可這時他卻顧不上。他滿目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妹妹,“阿漁,這裏風大,你回去休息,這些事情交給哥哥來處理,好不好?”

“哥哥……”自從夢魘解開,憶起九年前走失的舊事,容嬿寧不是沒有過疑問,為何好端端的自己的娘親會把自己不小心弄丟了,可縱使她再聰穎,也想不到竟果真是容夫人親自將她交給了人拐子。她更未料到,原來這麽多年容夫人待自己如此冷淡,居然是對自己存著怨。

悲從心頭起,容嬿寧只覺得喉頭湧上一陣腥甜,下一瞬身如飄絮,軟軟地落了地。

本來那日謝老爺子壽宴,容嬿寧因著踏雪賞梅便已感染風寒,如今一番驚變,卻更教她一病不起,連日昏睡。

容禦打發了伍氏出門,對著悲戚落淚的容夫人只覺得滿心愴然。

如今的容夫人哪裏還有素日冷淡自持的模樣?她雙目無神,神思恍惚,一時呼喚亡夫姓名,一時又念起容嬿寧的乳名,悲戚哀哭一時,卻拉扯著容禦的衣角道:“禦兒,是娘錯了。”

她錯不該誤信容崢的話,將殺夫仇人當恩人,教人算計失了清白。

她錯不該為了遮掩醜事,雙手將亡夫的家業交給仇人,還想粉飾太平。

她錯不該明知亡夫對嬿寧出世的期待,而軟弱的將一切過錯推到無辜的稚兒身上。

她千錯萬錯,如今卻已是無路可走。她這樣的人又有何臉面去見她的嶸哥呢。

嶸哥的冤屈才要洗清,見著她,可該生氣了。

容禦低頭看著衣角上泛白的指尖,心中鈍痛,那為自己父親洗刷冤屈的欣悅在此刻被沖散得一幹二凈,只餘下沈重。身為人子,他不知能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容夫人千錯萬錯,但一柔弱女子將他們兄妹三人拉扯成人,其中艱辛,不可磨滅。

只這般荒唐事,荒唐人,又當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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